我和《画王》的故事 by:颜开
看完王庸声老师的“画书大王20年祭”，唏嘘之余，觉得自己也应该写一篇，以缅怀影响了我一生的，这本杂志。工作之余，抽时间仓促写下此文，与所有当年的亲历者们，与打开这篇文章的你，一同怀念那个童年，那个阳光灿烂的黄金时代。
很多年以来，我常常要重复在行业内说着一句话，中国新漫画的第一本杂志，是《画书大王》。
很多年以来，我常常要重复在行业内说着一句话，中国新漫画真正的开山祖师爷，是王庸声老师。
很多年以来，很多人，甚至这个行业，常常故意忘记提起这本杂志，故意遗忘掉这个对中国新漫画做出过卓越贡献的老人。在各种文章文献中，这本杂志的名字，总是被遗漏。这仅仅是因为，它的非官方。仅仅是因为，它只办了一年就被迫停刊。
不过，那一年，阳光炙热。那一年中国内陆因为《画书大王》燃烧起来的漫画火焰，那一年所有因为《画书大王》而爱上新漫画的少年们的热情，不应该被遗忘。《画王》给那些读者，爱好者，未来的从业者们烙上的青春印记，其实，已经刻入历史。
《画书大王》创刊号
1993年的阳光，炙热而纯净，在那一年的8月，《画书大王》创刊。这是一份旋风一般席卷了华夏的杂志。一创刊就是半月刊，第一期就卖断货，数期之内销量直奔30万，之后稳定在单期60万左右。（有一民间说法为单期120万）随即，市面上出现了山寨版《画王》《新画王》若干种。中国的事，咱知道，盗版来了，就证明你火了。《画书大王》，火了。中国的孩子们，为它欣喜而疯狂。
我那时在深圳，静静地读书，画画。正为着如何能当个漫画家而苦恼。我想投稿，可是，我找遍了全中国所有的纸媒期刊杂志，发现没有任何一家媒体，接受新漫画的投稿！……原来，中国是没有“故事漫画画家”这个职业的么？！17岁的我，对这件事情意外地诧异。我那时才随父母搬到深圳不久，深圳毗邻香港的优势，冲击性地让我知道，港台故事漫画已经如此发达，而在日本美国，漫画更是空气般地存在。但在国内，原来，故事漫画还是零么？我投稿无门，脑子里无望地想，也许我该尝试往香港投投稿，去投奔黄玉郎马荣成前辈……
然后，我就邂逅了它---《画书大王》。我在书店里发现它的时候，它躺在海量的日本盗版漫画中，不起眼得我几乎都要错过它了。这是中国内地第一本自创的漫画杂志，整本杂志刊载的都是新型故事漫画，包括日本的巅峰漫画作品和国内连环画家们的转型之作。而最重要的……是它接受年青人的投稿！杂志里射出的温暖阳光，抚上了我的胸膛。
----我瞬秒回家，在桌前摊开画纸，开始画画……
刊登在17期的，“画王设计大赛”中标者郑旭升所设计的“画王”形象
我是个幸运的孩子。当时《画书大王》正在征集杂志的“画王”形象。我设计了一幅，并把自己厚厚的一叠原创画稿，随形象设计及信寄到了北京编辑部。一周后，希望降临在邮箱。那是王庸声老师亲自回的信，告诉我，形象征集早已过期，不过，我的画稿很不错，是否愿意尝试绘画原创作品？我的梦想之窗，就此打开。
之后是持续的通信，和王老师探讨要做的故事提纲。直到《雪椰》的故事提案获得通过。当时年少的我，其实完全不知道，以《雪椰》的题材内容，要在当年的杂志上获得审核通过，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。数年后，当我越来越职业化，才明白这需要多么开明的编辑思想。
冬天的时候，我开始创作《雪椰》的第一回。随后，王老师告诉我，《画书大王》打算仿效日本漫画之神手冢治虫创立的常盘庄，创立中国第一个漫画工作室，因为条件所限，第一批只从全国挑选三位青年人前往。而我，被选中成为三人之一。问我是否愿意北上北京，加入工作室？
这封来信，引爆了我的家。我第一次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，生命中第一次发狠，决定辍学北上画漫画。我花了3天时间来说服父母让我放弃我并不喜欢的大学学业。我记得，最终说服母亲的，是我的一句话：“大学，永远在那里，未来还可以补读。而这个机会，不会再来，错过了，就有可能，错过一个时代。”
相册中唯一留下的一张1994年我作画中的照片
94年春天，我来到了北京，那年的北京，连黄沙都充满了诗意。到北京的第二天，我轻轻切开生日蛋糕，度过了我的18岁生日，职业生涯，正式启航。
那个春天充满意外，我首先被王庸声老师吓到了，我一直以为和我通信的那个开明的主编，应该是个正当壮年的新潮文艺青年。但王老师那年已62岁高龄。以这样的年龄，居然看到了新型漫画的发展趋势，就此开创了中国第一本新漫画杂志，打算打造中国自己的原创漫画作品。这样的远见卓识，让人惊诧。
然后让我意外的，是编辑部。因为初期阶段的经费所限，《画书大王》编辑部，设在一所小学的旧课室里。主力编辑们，居然是王老师的爱人和一些旧部下，均是退休的老人。
我依然记得，我第一次进入编辑部，怯生生地坐在木质的旧桌椅前，看着一群老人扎在一堆稿件，漫画和读者来信中忙碌。编辑部有一个看起来让人馋涎欲滴的书柜，里面堆满了原版漫画书。而中午去小学食堂吃的第一顿饭，主食居然只有炸酱面和窝窝头两种选择，配菜只有黄瓜蘸酱……我几乎无法想象，我们这么喜爱的这本杂志，竟是这样一批老者智者，在这样简陋的环境中，编撰出来。
编辑部在小学，而画王工作室，则设在朝阳区一个普通的筒子楼里。
那是北京的老楼，没有厅的那种，一个小间给编辑们临时住，一个大间里挤了三张床三张桌子三个简易衣柜。这就是全部空间。记忆中最清晰的味道，是工作室的袜子味，还有冬天堆满楼道的腌制大白菜。最清晰的画面，则是清晨走上那个小小的阳台，往下望，就能看到金台路的图书批发市场，阳光下人流攒动，偶尔，还能看到赶早市的马或骡子在飞扬的金色沙尘中拉着车……这和想象中的北京，相差甚远，但在寻梦少年的眼里，依然美艳如画。
我，《小山日记》的作者陈翔，“画王”形象的设计者郑旭升，成为了“画王工作室”的首批成员。也成为了中国最早的三位职业新漫画作者。那一年，我18岁，陈翔和郑旭升20岁。正是上可摘星下可擒龙，充满热情意气风发的年纪。没有漫画老师，我们自学。没有漫画工具，自己改造。连载赶不及，就熬夜互相帮忙。我们迈出了职业生涯的第一步，成为最早找到梦想的三个少年。
《雪椰》第一次做杂志封面的《画王》19期
《画书大王》17期，我的处女作《雪椰》刊登。我偷偷守候在书报亭，看着孩子们把一本本有着《雪椰》的杂志买走，心中充满甜蜜。两周后，当我到编辑部交下一期稿子的时候，编辑部说：“有你的信。”我期待着能有零星几封信交到我手中的幸福，却不曾料想，被交给我的，是几麻袋的读者来信。我就这样，被幸福压扁。---后来，直到信件这个与读者交往的媒介消失之前，我在十年左右的职业生涯中，曾收到过十几万封的幸福。
我们三个，成了中国孩子的希望。像我一样的充满梦想的漫画少年们，陆续都找到了这个家。《画书大王》为了鼓励更多的年轻人加入到原创队伍中来，创办了《画王》超短篇大赛。姚非拉，胡蓉，聂峻，自由鸟，赵佳，阿恒，林敏，柴美华，胡倩蓉……之后20年，持续为中国新漫画创作的中坚原创力量，大多数最初都来自《画书大王》。
停刊前的最后一期，一周年纪念刊是我画的封面
这样的火热，持续了一年。读者热情高涨，杂志的销量继续步步迈进。杂志上的国人原创作品，已经超过半数。王老师的初步构想，已经达成。第二期工作室即将征召的成员，包括胡蓉，聂峻，姚非拉等，均已确定……所有人都未曾想到，《画书大王》创刊一年之际，竟骤然停刊。
依然记得，我们三个被叫到编辑部，被告知这个消息那一天的震撼。也依然记得，王老师略带歉意安慰我们的笑容……三个少年茫然失措，却坚信“杂志必定之后会复刊”。不过，少年们的想法，毕竟简单。《画书大王》，就此蒸发。
……据说，上面下了红头文件。
单纯的少年们继续坚持在工作室画画，一边艰难度日，一边守候杂志复刊的消息。从夏天，一直等到秋天……陈翔终于拖着行李箱告别了我们，迫于家里的压力他得继续去他的保险公司上班。然后，旭升也走了，走时，恋恋不舍地在工作室留下好多东西，还把他的臭被子留给了我，说天冷了好有得盖。再然后，冬天到了，衣服被子都不够了，也快过年了，坚持到最后的我也坚持不住了。我决定离开的那天，北京下了第一场初雪，我走出金台路水锥子东里那间住了一年的小屋，怀着“明年一定会复刊吧？”的渺茫期待，踏上了南下的火车……
……当然，明年，1995年，《画书大王》，依旧没有复刊。
就这样，中国新漫画的发展，刚刚萌芽并迅速地奇迹般地进入快车道后，突然间被腰斩，戛然而止。
而我，带着我的《雪椰》，在之后的几年内，一直未能找到持久稳定的平台，开始了在5,6个杂志辗转连载的职业生涯。直到，《雪椰》被迫成了国漫最大最深的太监神坑……
你们还记得，那一年开学的时候，为了问《画王》25期为啥还没出，你们跑了多少次报刊亭吗？
我们失去了什么？
《画书大王》停刊了，有人说，它的停刊，只不过是一个民间非官方杂志的停刊，算不了什么。对于中国新漫画的发展，并没什么影响。
但更多的业内人知道，它的停刊，对中国新漫画发展的步履和格局，影响深远。
1：我们失去了，发展得很好的一个最初最强的平台：
《画王》是半月刊，短期内卖到单期60万册以上，这在世界上都得算期刊销售的奇迹。销售数字早已过了发展临界点，创刊1年增长势头完全不减，可以说正在酝酿着一场大爆发。如果不停刊，很可能在一年至两年左右，就能发展成周刊，为中国漫画界培养出200-300位漫画家，并迅速打造出销量百万级别的单行本作品……但这一切的可能性，随着停刊戛然而止。《画王》停刊后，市场经历了近2年的空白期。直到1996年，“5155工程”的启动，平台的建设才重新从零开始。
而后来，拖了两年，自96年开始出版的《雪椰》单行本的销售记录，在中国业内10年未被打破。《画王》的杂志销售数字，则到约15年后才被《知音漫客》打破。这些事实数字，清楚表明我们失去了什么。
2：我们遗失了，最初发掘积累的一大批人才：
作为当事人，就我所知，当年的“《画王》超短篇”大赛，吸引了全国约2-300名优秀年轻人才。在2年的空白期中，这批人才流失了一大半。而留下的一小半坚持下来，被编辑部陆续推荐给“5155工程”的数本杂志，成为各杂志的台柱作者，却失去了合力扶起一个顶尖平台的聚力。
3：我们错过了，能黄金发展的两年：
上世纪80年代末后半-90年代前半，是世界漫画公认的发展最高速的黄金时期。在这个时期，游戏，网络等等新兴娱乐尚未完全兴起，纸媒漫画阅读依然是青少年最主流的娱乐形式。尤其以亚洲区为甚。《七龙珠》《篮球飞人》等销量亿级的漫画均诞生于90年代前半并高速发展，并由此促进《少年跳跃》卖到周销600万册；港漫《风云》也卖到18万册之多；在这样漫画高速发展的时代中，处于漩涡旁的中国内地读者刚刚接触到新漫画，对此种新的大众娱乐文化需求空前高涨，尤其对贴近自己生活的国内原创如饥似渴……而在《画王》停刊后，至“5155”工程的杂志创刊前，他们完全找不到能阅读的国内原创漫画杂志，阅读热情受到严重打击，对于原创阅读的兴趣转向盗版，读者流失巨大。
4：我们放弃了已进入快车道的正向原创漫画转型的快车，而选择原创慢车从零开始：
事后论，《画王》的成功有其特殊性。初期借助了日本顶尖漫画搭桥，在用国际名作吸引市场受众推动销量的同时，借读者渴望看到国产原创漫画的心理，迅速推出多部原创作品，除一些转型作未能和新兴市场接轨外，大部分年轻作者的新作均获得成功。无论杂志销量还是影响力均已过临界点，马太效应已经产生，正在进入高速发展的快车道。
而后来创刊的多本原创漫画杂志，均采取100%纯原创的模式，拒绝任何发展捷径，从零开始打市场，但平台编辑作者经验却均极度不足，结果到最后，大多数杂志仅吸引到核心国漫爱好者，而丢失了更大众的普通读者阅读市场。《画王》倒下后的10年间，所有原创型国产漫画杂志销量，从未再超过8万册。
中国新漫画的发展，刚刚萌芽，并且踏准市场的穴位，迅速进入快车道后，被横刀腰斩。我们就这样，失却了中国新漫画发展的黄金时代。一代人的梦想，如昙花凋零。
停刊迷局
最后，我们回到那个让中国最初那批漫画迷们纠结了20年的问题来吧。《画书大王》，究竟因为什么而停刊？
这些年来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传言。最简单的，莫过于“几个合伙人因为赚钱了又分赃不均，拆伙了，杂志因而停刊。”最可恨的，莫过于“《画王》是无良书商搞的盗版杂志，因为版权出问题被日本方面追债，最后创办者逃往国外。”最有娱乐性的，莫过于“书记的孙子因看《画王》忘了做作业……”
现实呢？很简单，也有一点点荒诞，……不过，我们往往对“简单荒诞可恨”，无能为力。不是么？
首先，《画王》成长得过快，导致利润太丰厚，可能引发的次级效应过于巨大，因而影响到了其他一些人的利益，并迅速被一些人关注。在中国，“枪打出头鸟”，你懂的。
其次，新漫画这种新的大众文化娱乐形式，刚面世之际，就像流行乐摇滚乐一样，短期内很难为人所理解，自然也就有卫道士会上前踩踏。
而直接的原因，是在当年两会会议上，某位应该让人尊敬的前辈领导的一席话，和他展示出来的一幅图。直接导致了《画书大王》被某部高层领导，下红头文件强制杂志停刊……没有当事人会去提高层领导们的名字，《画王》停刊的原因，也自然多年成迷……
-----关于那席话，当年有篇著名的文章“书包在愤怒”，提到了会议上的发言，文章大意是“孩子的书包在愤怒，因为被装进暴力和黄色”文章如此形容了中国第一批漫画迷们喜爱至深的新漫画……“小组会上向大家出示了10多本据说是当前最流行、最畅销的“新型连环画”,一下子把所有当父母和爷爷奶奶的委员惊呆了。这是什么“新型连环画”呀!花花绿绿的封面里面,几乎全是暴力、凶杀、斗殴、酷刑,裸体的女人,狰狞的嘴脸……真是不堪入目,不忍卒睹。”……现在早已过而立之年，成为了这个社会中流砥柱的“当年的少年读者”们，恐怕对自己喜爱的作品，被强加上这样的形容词，只能置之一笑吧……但在当年，这些词汇的杀伤力，却无比巨大！
-----而关于在会上被拿来当典型的那幅“黄”图，唉，让人郁闷，出自漫画家北条司的《城市猎人》。是的，就是这一幅，刊登在《画王》第五期封二的，寒羽良和丽香的插图，毁掉了《画王》的未来，和你们的梦想……
在会议上让领导暴怒，让《画王》停刊的那张图……
我最喜爱的，帮我完善了对女性美的追求的漫画家；和教导我无论何时面对任何逆境也不能放弃良善和正直的漫画主角；就这样毁掉了我们的杂志，我们那一代人的梦想……错误，难道在他们么？
呵呵……为之一叹！
1993年的阳光，曾经炙热而美好，可惜那样短暂。
我们意外地错过了中国新漫画发展的黄金时代，一代人的梦想，也由此终结。
不过，我依然幸运，后来的这19年，我经历了很多，挺了过来，熬到了现在这个白银时代，还在继续我深爱的漫画的创作。有时，回忆起同一战壕中，曾经一起奋斗，但是陆续离开的很多战友，感慨万千。
2013年的阳光，不再那么炙热，但是，依然美好。现在的环境，比起当年要好得多。现在的平台，比起当年要多得多。现在的领导们，比起当年也要开明得多。虽然失去了那个最合适漫画发展的时代，但是，我们有了相对开阔得多的舞台。至少，现在的社会，已经普遍认知“动漫是国家支持，并希望大力发展的朝阳产业”，而不再是当年那种“让书包愤怒的满含暴力黄色的精神鸦片”。
我们，看到了时代的进步，期待着着类似的事不再发生。希望着，这样温暖的阳光，可以和煦而持久，持续照耀着新漫画的发展之路。
新一批的少年们，你们生长在好的时代，请握紧你们的漫画勇者之剑，坚定地踏上漫画旅途吧！
我与你们同在。或者，请你们踩着我的肩膀，勇敢向前。
颜开 2013年9月于北京
颜开大叔 |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