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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皓峰:花叶飘零年代的奇异果实(组图)

作者:望月 来源: 日期:2013-5-17 22:34:01 人气: 标签:


徐皓峰:花叶飘零年代的奇异果实
徐皓峰:花叶飘零年代的奇异果实

  徐皓峰是活在传说与传奇中的人物。很多武术传人读了他的作品后专程来和他比武较技。香港动作片武术指导到大陆来要找他拜码头。中学时期,他在中央美院附中学习油画,有次和同学在讨论艺术的时候,同学突然大叫一声:“唐·科里昂”,对他行吻手礼。25岁开始,他过的是一种类似于隐逸的修行生活,每日里和两位80多岁的前辈高人一起生活……

  徐皓峰还年轻,成名时间并不长,却已成为当代中国最值得关注的文化人物之一。对于他的传承、研究、创作,将来在中国文化史上必有其位置。在某些领域,他已经有“第一人”的美誉(硬派武侠小说第一人)。他写武侠小说,走的却是纯文学的路子,在小圈子里赢得狂热的粉丝。2011年,他的电影导演处女作《倭寇的踪迹》问世,遍历威尼斯、多伦多、釜山三大电影节。日前,他已因此片获得金马奖最佳新导演提名。

  隐秘传统的记录和书写者

  1922年,平江不肖生创作《江湖奇侠传》,开现代武侠小说先河,时年33岁。

  1952年,香港太极门和白鹤门因门派之争公开比武,梁羽生趁势推出《龙虎斗京华》,被认为是新派武侠的开山之作。3年后,金庸首部武侠作品《书剑恩仇录》问世,时年35岁。

  2007年,徐皓峰《道士下山》出版,时年34岁。这部作品被认为是硬派武侠小说的续脉之作,是对于平江不肖生传统的回归。

  所谓的“续脉”,一个续的是武功的脉,一个续的是文化传统的脉。在这两方面,徐皓峰都有特殊的遇合。

  和平江不肖生一样,徐皓峰是懂武功的。平江不肖生创办过武馆,写过《拳经讲义》等专业武术书。而徐皓峰家族中一位长辈、他的二姥爷李仲轩是形意拳高手。从李老那里,徐皓峰得以了解中国内家拳的秘奥和民国武林的真实风貌。另外一位对徐皓峰产生重要影响的是道教一代宗师胡海牙老人。1998年后,徐皓峰辞去工作,每天到胡老家中学习道教文化。与这两位当时都已年过80岁的老人朝夕相处,塑造了徐皓峰的知识背景和审美趣味。

  在两位老人身上,徐皓峰了解到中国文化传统中隐秘的一面。宗教、武功,并非主流文化,大量细节不见于文字,而修炼的心得体会更依赖于个人体验,这些都非口传不可。实际上,口传是中国文化传承的大秘密。即使儒家文化,自东汉至唐朝,也是主要依赖家族进行传承,即为世家门阀。而后儒家文化的大规模普及,也正是大量传统消亡之时。在每次巨大的社会变迁中,都会有大量文化传统花叶飘零,湮没失传。文化断层,于今为甚,徐皓峰因缘际会,得蒙亲炙,这种经历让人想起虚竹,体内蕴藏无崖子、李秋水、童姥三位前辈高人的功力。

  “礼失而求诸野”,徐皓峰的作品因此产生难以言传的文化魅力。出入儒释道,杂糅围棋、中医等种种炫技,铺排中国传统文化奇观,以世说新语的文字气韵,描写魏晋和唐传奇中的人物,徐皓峰笔下构筑出典型的东方世界。

  武侠文化的未来

  很多武侠小说家都有其另外的艺术身份。金庸、梁羽生是报人,温瑞安是诗人,黄易是博物馆馆长,更老一辈人,平江不肖生教拳,宫白羽是鲁迅的学生。而徐皓峰,导电影。

  徐皓峰写武侠小说,拍武侠电影,是希望以自己的传承和专业素养,对传统的武侠文化加以清算。

  与金庸建构的古典浪漫的武侠世界不同,徐皓峰建立了一套自己的系统。包括:将武侠引进现代社会,写民国时期的武侠;写潦倒挫败的畸零人生;以及充满荒诞色彩的黑色幽默。古龙曾在某种程度上也做出过类似探索,而只有他大步将武侠世界从意淫拉回到现实,从古典挺进到后现代。

  “缺憾感,是艺术提供给观众的最好的礼物。”在这种创作信念之下,徐皓峰对于武侠片的现状极为不满。

  根据徐皓峰的研究,武侠片在诞生之初,反映的是社会压抑情绪,武侠片的最大魅力,其实是以离奇方式映射当代社会。李小龙电影表现了中国人的自私,成龙最好的电影表现愚蠢的官僚体制,吴宇森表现民间的道德沦丧,而武侠片大师胡金铨最爱拍明朝东厂,其实是在影射政治制度。

  然而,随着社会批判功能的逐渐丧失,武侠片越来越呈现出MTV化和马戏团化。徐皓峰认为武侠片已经走入迷途:武侠片越来越像晚会,没有故事,没有价值观,没有直指人心,只有口号、杂耍和热闹。

  回归武打的真实质感,是徐皓峰的一项主要努力。今年,徐皓峰担任导演和武术指导的《倭寇的踪迹》登陆威尼斯电影节,这部片子演员不吊威亚,在比武中强调实战和诡计,力图还原真实的武功。

  徐皓峰的一篇评论《座头市大战独臂刀》的文章或许是对自己武打场面设计的最佳注解。片中,座头市和独臂刀初次见面时各劈了一个馒头,座头市的镜头设计利用画外空间,手部动作何时出画何时入画做出了精心设计,并且用变化丰富的声音来造成刀速的神奇效果。而王羽秉承中国武侠片较为粗糙的视听语言,抡刀一劈,馒头就两半了。座头市是实战动作,强调的是看不清楚的瞬间生死,视听技巧有丰富的声音设计。这种武打的质感,正是徐皓峰所认可的。

  英雄不变是初心。电影就是徐皓峰的初心。而徐皓峰之所以写武侠小说,拍武侠片,却不是因为自己在这方面的知识背景,而是要带来一种全新的探索。究竟如何从真实的武术里开掘新的动作形态,成为徐皓峰武侠电影的一大看点,也是无数粉丝的期待。

  记者:徐老师最近在忙什么?

  徐皓峰:正在准备下一部电影的拍摄。

  记者:什么内容?

  徐皓峰:是根据我的另一部小说民国刺客柳白猿改编的。

  记者:为什么选择《倭寇的踪迹》作为导演处女作?

  徐皓峰:这和我对武学的理解有关。北方的拳术和长兵器有直接的关系,你要练了战身刀才知道八卦掌是怎么回事。北方功夫,本身不是拳脚功夫,而是长兵器的虚操。要谈武术的话,两个人回避不掉,一个是岳飞,一个是戚继光,而戚继光又是从俞大猷那来的,少林拳里还有俞大猷传下来的技艺。宋明这两次大规模的抵御外辱的军事行动,对于中国武术发展作用非常大。

  我当时好奇的是,北方武术的格局,不是说在民间干点好事就完了,都有一个非常巨大的历史背景,但是呢,没有人提这事。我拍武打片就是想说这个,历史记忆是如何在民间得以保留的。《倭寇》的情节线其实说的是这么回事。

  而且,电影里面把抗倭时代一些兵器的用法都给拿进来了。戚继光在福建抗倭之后,被调到蓟州,也就是今天的北京西北部一带。当时蒙古的势力不强,也还有零星的蒙古势力过来抢劫。戚继光还重修了一段长城。历史上的“南人北徙”也和这段历史有关。当时朝廷觉得北京人支使不动,就从浙江义乌迁了很多人过来。

  在我的概念里,真正的拳就是兵器,长兵器的虚操就是拳。我拍的实际上不是拳脚电影,而是兵器电影,讲一个兵器的来源,把历史背景都浓缩在一件兵器上。《倭寇》讲的是中国式长刀的来源,这是用来克制倭刀的,是改良版的倭刀。它在北方叫做摇环刀,这并不说刀上有环,而是从使法上讲。在南方叫作苗刀,但是其实不是苗族人用的刀,这是一个谬称。

  这种刀在明朝时期用来抗倭,民国的时候,在南方和北方,用来对付日本的刺刀。尚云祥训练十九路军的大刀队,用的就不是大砍刀,而是刃很薄的,是两只手使的。在南方的武术馆,上海、杭州,去教部队的时候,也说我们的苗刀是克制刺刀。这是一个历史的重演,当年戚继光就是用这种刀来抗倭的。

  所以,选择这本小说来拍电影,虽然是低成本,但是一定要拍出不一样的电影来。怎么不一样?除了审美不一样以外,一定是要站在新的知识领域上。

  《倭寇》除了刀特别讲究之外,还有一些黑色幽默的成分。它属于后现代的电影,后现代电影里面的很多元素都不是独立存在,和观众以往的观影经验是不一样的。里面很多情节其实是反武侠片套路的。

  记者:普通观众能理解你所说的这种后现代吗?

  徐皓峰:我们到威尼斯去,很多外国人就看懂了。确实有很多外国人对中国电影非常关注。中国电影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历史,他们看了一个片子,能知道你的来源。这也是西方的文学传统。我当时写小说的时候,有个研究西方文学的老师跟我讲:不要光写你自己。光写自己的情感,这还不是小说,小说的高度要比青春期散文要高。你要看以前作家的作品,要关注人类在文学上都关注哪些问题,一个一个时代的审美是怎么过来的,这样你在文学史上找到一个点。如果这个点和你的个人情感契合上,这样才能成为小说家。西方小说就是这样的,他们小说史的概念是非常强的。看电影也是,他们电影史的概念也是非常强的。他们不是孤立地看一部电影,他们的审美是有一个基础的。

  如果是普通观众,可能会觉得,这没有徐克拍得好看。但是,如果有跟徐克以前武打片做了一个对比之后再看,可能就会觉得,喔,这是以前新武侠电影的一个反面,跟他们背道而驰的一个东西。他们的观影快乐可能就会出自于这儿。

  记者:90年代以来,徐克的武侠作品塑造了观众的审美口味,而你的作品风格恰好是和徐克反过来的,这里面可能有一个教育观众的问题。会不会出现曲高和寡的情况?

  徐皓峰:一个电影刚出来的时候,肯定会有许多奇怪的声音。这些小范围的声音可以忽略。进入大范围的放映,光靠片子本身是不行的,必须加上宣发。刚才你提到引领观众口味的问题,在起承转合的转折点上,光靠导演本人是不够的。

  记者:我个人就是喜欢徐克那种武侠模式的。您电影中的妙处,普通观众是否能理解到?

  徐皓峰:其实,中国人的审美是一种非常简朴的审美,它本质上是不喜欢花俏的,像书法、绘画,都是水墨画这样的,是以追求简朴含蓄为美。

  其实东方电影,当然主要是日本电影,他们走出了自己的影像风格。40年代到70年代,日本电影是东方电影的代表,影像风格都是简朴的。它不是那种很张扬的,而是兜着劲儿需要让人品的。像小津安二郎、沟口健二,这是他们的一个普遍的风格。东方的审美追求,是这种含而不露的,不是MTV化。

  而且东方的故事都非常注重余味,说一个事情,我给他说到5分,甚至说到3分。我觉得这种故事啊,影像啊,它属于东方的审美。徐克、程小东的审美是东方和西方的结合,有西方那种很犀利、外露的那些东西。像徐克拍的《蜀山传》,里面的邪派是西方吸血鬼的造型。包括这次我们看《白蛇传说》里面的妖怪,是西方吸血鬼的妖怪。徐克用的兵器,像《蜀山传》,包括《七剑》,是瑞士军刀的系列。他们是这样一种审美,也很好。

  但是我的追求,是一种东方式的追求。因为我觉得,武打片这么多年了,作为一个文化类型,只有具备丰富性才能叫文化。徐克的东西很好,但是如果只有徐克的东西,作为文化来讲,就单一了。单一了,就是产品;丰富了,才能称为文化。

  记者:徐克是个商业片导演,他可能更看重电影的商品属性。

  徐皓峰:这次金狮大奖得主索洛科夫得奖感言,说:观众需要电影。我觉得这个话非常好。咱们现在一做商业片,就说电影需要观众,我们是一个颠倒的关系。要为电影找观众,为了找到观众就屈就自己,甚至把观众都设想成低级趣味的人。你看有一些大导演拍商业片,口味为何如此恶劣,就是因为他们把观众想象成低级趣味的人:我需要观众,我要挣到钱。然而索洛科夫说的是“观众需要电影”,他跟我们是完全相反的概念。是观众需要电影,需要精神生活,是一个你们需要我们的关系。我觉得这是一个正常的心态。

  那如果不需要怎么办?你拍一部电影,不需要所有人都来看。我们永远不能说是,以人数作为判断一件事情的依据。那样的话,一定会消亡很多文化。现在谈什么事情都是以人数作为衡量的概念,弄一部电影多少亿。我上亿了,那就是好电影?说不定人家是拿看马戏团看耍猴的心态过来看的。

  大众可以很势利,但是,作为影评人,一定是不能屈从于很多俗见的,包括记者也是。有一天你发现,大家过来谈的不是电影,是生意,这是很悲哀的。如果说,你这么拍的话,会有观众流失,你那么拍的话,会多200万票房。这是生意!当艺术变成生意的时候,这是很悲哀的事。

  记者:您拍柳白猿的班底还是拍《倭寇》的班底吗?

  徐皓峰:对,还是那个班底。

  现场武术顾问是两个人。我是这个片子的武术指导,武术指导是在现场拍片子的。现场武术顾问给我提供参考意见,现场带着演员练功。一个是宁羿,宁羿是一个青年高手,在我的片子里演一个喜剧人物,效果还可以。还有一个是飞龙。

  我有10多年没拍电影了,主创是我在大学时代拍学生作业的班底。摄影孟晓清、沙金成,录音和作曲是张阳。我大学时代的作业就是他们拍的。我有十多年没拍了,所以就把学生时代的班底找来了。

  演员呢,主要是于承惠。于老之所以接这个片子,是因为以前看过《逝去的武林》。他是有真功夫的。于老在拍完《黄河大侠》后,时间更多的是用来完成自己在武学上的追求了,只是偶尔客串一下。这次合作很让我惊喜。一个是以前只看到于老的剑法,《少林寺》里王仁则的长剑。于老本身是一个内家拳高手。我的武术背景是形意,也是内家拳。电影里我就有一段不是让于老打拳,而是让于老发劲儿。于老就把形意拳的东西拿出来了。所以,在这部片子里可以看到形意拳的发力。

  还有一个是没想到于老的文戏这么好。在电影里设置于老演的高手下山之后,就被人打瘫了,片子里大部分时间,于老都是躺在担架里。躺着之后,就只能演文戏了。所以他把人的苍凉啊,还有在比武中使用的诡计啊,都给演出来了,层次分明。

  于老71岁了,是我们剧组里身体最好的,每天做15个倒立的单手俯卧撑。

  记者:《大日坛城》让我想起《西游记》,都是把个人的修炼体验融入到书中。从这个角度上讲,《大日坛城》真是一部奇书。

  徐皓峰:我是个佛教徒啊。皈依是在法源寺。那个缘分是大学一年级演电影,我演一个和尚,在法源寺里边剃度的一个和尚。寺里面真的长老就给我做法事,给我剃度了。我演完这个角色之后,法源寺里和尚就说,这不行啊,小和尚来了,做这个受戒要三到五年,你一来就做了,这个很高级的。所以我就在法源寺当了一天和尚。我进入佛教是这个缘分。

  你看到的书里的很多体验,不是我自己的体验。我是习武不成,修道不成,修佛也不成。你要是真修的话,修道需要条件,修佛需要时间。但是我在这个尘世里头还有想做的事情。向往,但是都是不成的结局。现在的人要想向世外修,都是很难的事情。

  你们看,武术体验是来自于我二姥爷。是我二姥爷的体验,不是我的体验。要不然凭我这点修为,就没有体验,写出来也是妄想,我也耻于把我个人的这些体验写出来。佛道两家也是,是从一些大德那里来的。你们觉得我的书有魅力,是因为里面的文化传承。

  记者:您能谈谈在《一代宗师》里和王家卫的合作吗?

  徐皓峰:(在《一代宗师》)我的工作主要是两个吧,一个是武术顾问,一个是作编剧。合作一晃也有两年了。

  王家卫在拍这个电影之前,走访了大江南北的武术名家。走访到山西和天津的形意、八卦门的时候,他们说到我,就说到北京有这么一支,指的就是李(仲轩)老。后来王家卫就通过出版社找到我。所以,他请我并不是冲着我是电影学院的老师。

  王家卫是一个法国式的知识分子。法国人的生活是一种哲学化的生活,戈达尔、特里弗的电影,小杂货铺的青年男女战后都是在讨论存在主义,你在哪见过这种电影?王家卫的人物也是,庸碌的渺小众生,别人的电影里可能就为谋腹、为衣食奔忙,而他就会思考,像《阿飞正传》、《2046》。

  (法国式知识分子)还有一个特征,就是极大地占有资料之后才去讨论一件事。所以他在接触一个题材,或者接触一个人之前,一定要先掌握资料,所以这也是一个法式方面的特征。《一代宗师》拍摄之前,花两年的时间,这么漫长的时间,走访,占有资料。在见我之前,也是把我所有的书都看了。他对待知识就是这样子的。

  我主要是给他讲一些我从小经历的人的习性、风俗,这些可能现在已经见不到了。他对民国史的研究,有他自己的概念。我一跟他讲民国武林的风气、风情,正好能跟他脑海里已经构成的民国世界契合。

  王家卫也是一个很有幽默感的人。可能一个人知识结构厚了之后,自然而然就会有自嘲的精神。这真是超乎我的想象。因为以前看他戴着墨镜,觉得这个人是非常酷的。一接触,是很有幽默感的人。而且,较真的人,往往是很质朴的人。他肯定是很较真的人,现在《一代宗师》加上前期,已经拍了四年了,花的精力实际上比《2046》要长,《2046》中间还拍了《花样年华》。较真的人肯定不油滑。油滑的人就会觉得,这个这么就算了,或者能取巧就取巧。只有保持住内心质朴的人,才能不取巧。这样的人接触起来,是让人非常舒服的。

  记者:在你的一生中,哪些人对你影响比较大?

  徐皓峰:主要是我的几个老师。胡老啊、李老啊。胡老是一代宗师,对我是真正的传统教育。我从1998年开始,跟了胡老八年。《列子》里说一个人学道,三年之后才得到老师正眼看了一眼,我当时也有这种感觉。五四以后,师徒制变成了老师和学生,这其实完全是两个概念。老师和学生是平等的,就是讨论知识。而对于师徒来说,不但是教你的知识,还塑造你的人格,是一个漫长的教育。李老吧,也是花很长时间和他慢慢接触。和这两个老人接触吧,把我的耐心给培养出来了,就是你对他人尊重,到底能尊重到一个什么程度。

  你跟他们接触几年之后发现,自己没在文学上下功夫,也没有刻意去揣摩什么技法,也没有特别较劲地去思考、研究这个问题,但是就不知不觉地提高了,意境还是从人的身上得来的。怀素就说过一件事:书法最重要的不是技法,而是人的心胸。名山大川他去了不少,但是书法长得不大。后来他进了长安之后,和一些大家接触,气质上的感染,一下子让他感觉心胸大了。

  懂了这套以后就会发现,我的导演系的老师,其实也是师徒制的教育。电影学院导演系非常奇怪,可能电影学院的人不会觉得,但是我的体会就是。有一个导演,算是我师兄,他在操场上踢球,大夏天被他的老师叫到办公室里。一进办公室,膝盖上就挨了一下。扑通一下就跪在地上。一看四面坐着几个老太太。老师就对他说:这是你的师奶奶。

  像电影这样的知识,就这么一点,像书法似的,其实书法的技巧就那么多,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,但是能出来很多微妙的东西。这种“心”上的东西,传承是很微妙的,只能是师徒制。泛泛地讲讲,知识上的传授,出不来这种东西,只能靠带。哪怕在西方,教音乐,也是这种关系,老师必须参与到你的生活里来。

  记者:你曾经说过,当导演是你的夙愿,写小说也是为了当导演做准备。

  徐皓峰:人生不改初心,要为初心奋斗。拍电影就是我的初心。

  我那时在美院附中学油画,当时觉得已经画的不错了。可能有些人也持不同意见。不过,自己感觉在绘画上已经悟道了。那时候附中的人也确实比较狂。学艺术一定是在青春期时候开始,那时候的感受力比较强。当时我毕业创作的作品,已经被美院油画系的老师看上了,基本上上美院是没有问题的。美院的老师已经认可了,但是我还是放弃了。

  人在青春期的时候,觉得拿得起放得下。当时我对电影感兴趣。看过一部维斯康蒂的作品《豹》,国内也有翻译成《山猫》,非常长,拿小说改的。看完之后我就突然感到,以我当时对美术的理解,这个东西用美术表达是很局限的。这部电影差不多是后面不到三分之一,写的是贵族的家宴。整个这么巨大的篇幅,都是在写宴会,波澜壮阔,把贵族阶级让位给新兴的资产阶级,一个阶级的没落完全浓缩在一个晚宴。开头一个生命力极强的、统治一切的家族首领,在晚宴结束后就衰败了。看上去很具体,很平庸,可是这种巨大的概括性把我震住了:太有魅力了。

  我当时看《茶馆》也是很震撼的,所以后来我也导了两部话剧。

  记者:我们知道您对王小波很感兴趣。

  徐皓峰:我是97年之后,到了上海,看了王小波全集。王小波没成名之前,我就知道他。有一个同学,不知道什么原因,跑到我们学校旁边一帮民工那里住了一晚,发现民工在看王小波的书。王小波书里有一些情色场面,那些民工就当黄书读。这样他就知道了王小波,住了一晚上,第二天一看,觉得写得太好了。他就到书店了买了。这是大概94年的时候。后来我到上海,王小波的文集出版,我一看就是,啊,当年我知道这个作家。我就买了他的文集,三大本,回来系统地看。

  记者:王小波最吸引你的是什么?

  徐皓峰:他的行文的快乐。文学中可能有一些最好的东西,是由外行写出来的。看王小波的文章,就是一个文学的外行,所以他才能够直率地表达。

  记者:您作品中有一些黑色幽默的东西,是不是受了王小波的影响?比方说,《大日坛城》里写到俞上泉的母亲和索家谈婚事,结果说到熊皮的时候就谈起生意来了。

  徐皓峰:这是我的亲身经历。生活里经常有这种黑色幽默。有人要把女儿嫁给我,我妈妈去看了看。这是生活中真正发生的。

  记者:这一点非常有意思。不过有的时候感觉写跑了。

  徐皓峰:《大日坛城》前半部是棋士的一个古典的生活,后半部其实写的是社会。前后两半部风格有一个转变,这是一个后现代的风格。现代和古典的作品要求风格的统一,但是,发展到咱们这个时代,后现代,就能容纳不同的风格。

  我已经用了180几页的篇幅,构筑了一个古典的世界。前半部是棋的世界,后半部是社会。只有棋的世界,那个年代的棋手,还是不够的,一定要把那个年代的社会的东西,再加进来。而且这和我选择俞上泉的写法是一样的。俞上泉是全篇的主人公,但是这个人物是虚化的处理。我把他写虚了,就是为了让旁枝去理解。

  当你完成一部作品的时候,还是要看自己的本意是什么,按照这个去写。时代都已经发展到现在了,但是中国大多数读者的审美还是停留在十八世纪。金庸是一个古典作家,但我不是。我写武侠,包括拍武侠电影,我之所以做这件事,主要是觉得这种形式我还能再往前走。这是我做这件事情的出发点。我求道八年,和李老学武术了解了那么多知识。如果我只是把这些知识放到武侠小说、武侠电影里,而叙事手段还是金庸式的、徐克式的,那就没什么意义了,成换汤不换药了。

  记者:那您今后拍电影也主要是在武侠电影领域吗?

  徐皓峰:今后起码五年时间里,我都会在武侠电影这种形式里再往下走一走。

  什么时候感到无力探索了,自然会往别的方向上转。毕加索转换很快,但是他的周期也基本上是5年。他最鼎盛时期,转换最快的时候,也基本上是5年。

  记者:感觉您的人生经历是非常传奇的,也经常发生比较明显的转折。

  徐皓峰:这些都是外缘。其实内在的东西,在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。招来什么样的外缘,关键是从小有什么样的分别心。我等于是从小对生来死去特别好奇。

  每个人都是这样,你回想你自己五六岁的时候,那个时候也有自己的喜好了。

  记者:您人生中有没有什么戏剧性时刻?

  徐皓峰:嗯,戏剧性时刻……有一次,我大学老师住院的时候,我去看床,那时候触动很大。因为大学时代,我那个老师特别生龙活虎,精力啊,犀利的程度。后来他动心脏手术,师兄弟们因为我的经历,就叫我来看床。我在老师的床头坐了一夜。人有的时候需要身边的人给他做坐标。你突然发现老师在壮年,在鼎盛时期,变得极度虚弱的时候,然后就会想,自己这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。

  还有一个缘分,这个老师有两次心脏大手术,我赶上都正好在北京,都是我来陪床。

  还有一次是胡老,大腿骨摔断了,在医院动手术。有的人以为胡老不行了,趁着胡老还在,就想来套些口诀。胡老刚动完手术,病房里就一堆人。“胡老,我陪您聊天来了。”刚动完手术,谁跟你聊天啊?师母给我打电话,我就跑到医院来赶人。也还好,我赶人的时候,他们也面有愧色。

  那时候感触就是,一代人一代人那种感觉。如果这个人真的死了,那么这个文化可能就结束了。因为文化一定是具体到个人才能成为文化,否则就都是知识。胡老啊,还有我那个老师啊,都是(单独的)个人,可是一下子就觉得,如果这个人不在了,这个文化就没有了。知识还会在,道家、道藏,这些知识还在,但是什么叫“仙风道骨”?这个词还在,但“仙风道骨”在人的身上,可能就看不到了。

  (文字由游海滨、白伟志采访并整理)

  作者:游海滨 白伟志来源人民网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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